米酒,穿越几千年,是陶潜“漉酒用葛巾”散发的魏晋豪情;是乐天新酿绿蚁酒,静候老友赴约,于红泥小火炉旁漫溢的温暖情长;是《诗经》里“以御宾客,且以酌醴”,宾主推杯换盏间,满溢的热忱与欢畅。
米酒,是诚斋笔下“生酒清於雪,煮酒赤如血”,凝练出的色泽鲜妍;是仙根描绘“云雾甜茶红米酒,抱孙闲过太平年”,勾勒出的岁月安闲;是东坡高呼“且趁闲身未老,尽放我、些子疏狂。百年里,浑教是醉,三万六千场”,倾诉出的肆意疏狂。
米酒,是道源“脱巾且漉仍且饮,陶然自觉春风生”,沉醉时的悠然惬意;是子美“肯与邻翁相对饮,隔篱呼取尽馀杯”,对饮中,邻里间的热络与亲昵;是东方剑客轻吟“汀州米酒韵悠长,色微黄,味醇香”,回味间的无尽沉醉;米酒,更是我舌尖味蕾上的一抹乡愁。
小时候,我家在乡下,那里烟火气十足,邻里乡亲的欢声笑语和袅袅炊烟,勾勒出生活最本真的模样。每到新年,米酒的香甜气息便会在家中弥漫开来,那是独属于新年的甜蜜信号,承载着家的温暖与团聚的喜悦。
直至现在,妈妈做米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。腊月的某个暖阳天,妈妈就开始忙碌起来。她挑选出当年收获的饱满糯米,让它们在清水中静静浸泡一下午,仿佛在唤醒沉睡的谷香。夜幕降临,大铁锅里的木桶中,糯米在腾腾热气中逐渐变得软糯香甜。刚出锅的糯米饭,香气四溢,妈妈总是笑着催我:“快,趁热吃几口!”那软糯的口感,带着新米独有的清甜,瞬间温暖了整个冬日。
待剩下的糯米饭稍稍冷却,妈妈便将其倒入大铁盆,一边洒着凉白开,一边耐心地捏碎那些抱团的米粒。随后,她把精心准备的纯植物酒曲碾碎,均匀地洒在糯米饭上,动作轻柔而专注,仿佛在编织一场关于家的美梦。搅拌均匀后,妈妈将表面铺平整,仔细擦净盆子表面,又在中间挖出一个小小的酒窝,像是藏着一个甜蜜的秘密。
为了给米酒营造一个温暖的“孵化”环境,妈妈把盆子放进刚刚蒸过糯米饭的大铁锅里,再用棉袄和棉被层层包裹,就像呵护一个珍贵的宝贝。冬日的厨房,寒风凛冽,但妈妈的爱却在这层层包裹中升温。她用另一口大锅做饭,灶火的余温正好为米酒发酵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温度,每一次添柴、每一次翻炒,都饱含着对家的深情。
制作米酒的过程中,妈妈也会偶尔流露出一丝担忧,毕竟这是一份承载着家人满满期待的手艺,容不得半点差错。然而,她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坚定与温柔,那是对传统味道的执着,对家人深深的爱。
两天后,是见证奇迹的时刻。妈妈小心翼翼地解开一层又一层棉衣棉被,那一刻,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。当看到酒窝里满满都是香甜的米酒时,妈妈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,她迫不及待地对我说:“快尝尝,甜了没有?” 我总是家里第一个品尝米酒的人,冬日里,一口甜米酒下肚,幸福感瞬间将我包围。那是家的味道,是妈妈的味道呀!就这样,妈妈用年复一年的甜米酒在我的味蕾里撒下了乡愁的种子。
后来,我走进城市,超市里的瓶装醪糟,虽也打着甜米酒的名号,却总觉得少了几分灵魂。偶尔买一瓶尝尝,那千篇一律的口感,与妈妈亲手制作的米酒相比,简直天壤之别。
再后来,在菜市场的角落,我发现了一些老太太卖的盆装米酒。她们用大勺子一铲,装进塑料袋,按斤称卖。虽然这味道比不上妈妈做的,但那熟悉的香气,还是能勾起我对家的思念。我常常买上一些,在异乡的日子里,这份带着烟火气的米酒,成了我对家乡最深的眷恋。
一口米酒入口,余光中《乡愁四韵》中所谓的长江水,海棠红,雪花白,腊梅香,所有的情感外化物,此刻于我,正是面前的这碗米酒。
听说,每个人的味蕾其实都有一扇门,而钥匙正是童年时期父母长辈给你的食物编码。无论你漂泊到哪里,那扇门或许早已残破不堪,但门上的密码仍然紧闭着,等待那童年味觉想象的唤醒。于我,这把唤醒的钥匙——就是家乡的甜米酒。